贵妃让我每日往冷宫里送一双血红的绣花鞋。
差事办妥了,我可得白银千两。
她再三告诫我,送鞋时千万不要回头。
可是有一日,我情急下竟忘记了她的话……1.嬷嬷说帮我寻了个好差事。
办好了,我便不用愁宫外老娘的药钱了。
这差事说来也简单,不过是帮贵妃送双绣花鞋到冷宫里而已。
那绣鞋只三寸,绣着榴开百子的图样。
这分明是好意头。
可鞋面鲜红如血,装鞋的锦盒更是黏哒哒的,散发着一股血腥味。
贵妃叮嘱我,只要我每日都去冷宫送鞋,她便每月赏我白银一千两。
一千两,恐怕我一辈子也挣不来。
于是我想也没想便应下了。
走在宫里的甬道上,我默默念诵着贵妃娘娘叮嘱我的话。
一、每日把鞋送到冷宫西殿后,要在里面住一宿,次日太阳升起方可离开。
二、不要回答西殿里人的话。
三、进入西殿后,不管听到什么声响,都不可回头……这么多奇怪的规矩,换做旁人早就吓跑了。
就连跟我交好的小宫女也提醒我,冷宫怨气太重,这事恐怕有蹊跷。
没办法,我不能放任我娘病死。
若是没有这条路,我恐怕就要丢掉廉耻,跟老太监做对食换钱,以求娘活命。
待我行至冷宫门口,已然暮色四合。
冷宫门口杂草丛生,只有两个懒散的侍卫把手。
见我拿出贵妃的令牌,他们很痛快地放行了。
只是在我推门的一瞬,他们说了句:“你到了里面,自己小心些,出了事别怪我们哥俩。”
话音一落,冷宫上空扑棱棱飞过几只乌鸦,哑声吐着哀音。
我想着娘,咬咬牙推门走了进去。
不想,一股寒意扑面而来,冷得人唇齿发颤。
我身后的大门无风自闭,将我和外头蒸腾的暑气分隔开来。
西殿就在不远处,我硬着头皮走了进去。
一打开门,尽是木头腐烂的霉味。
我摸着黑,把绣花鞋放在桌子上。
正当我想在地上打铺盖睡觉时,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尖利的、似指甲挠在铁板上刺耳的声音。
“你是谁呀?”
我谨记着贵妃的叮嘱。
没有回头,也没有应答。
既然左间住着人,那我便去右间住好了。
于是,我目不斜视地冲到了右间。
可刚进门我便被一个物什绊倒了。
我掏出火折子一瞧,眼前正是一口漆黑锃亮的棺木。
想来,是哪个宫人怕自己老了没人送终,一早给自己预备下的吧。
我素来比旁人胆子大些,瞧见棺材旁便是床榻,便又往里头走了两步。
不想屋里头又传来一道尖细的女音。
“谁啊?”
我没敢应声,左间的人倒是代我答了话:“是送鞋的哩。”
这声音不似开始时那般尖利,反倒有些孩子的稚气。
右间的人仿佛放下戒心般,应了声:“哦,是送鞋的啊。”
我一时摸不着头脑,那塌上分明是空的啊。
我有心再探头瞧一瞧,可火折子已经烧完了。
罢了,管他有没有人。
我直接躺在门外的干草堆上,沉沉睡了一宿。
四个时辰过去,倒也无事发生。
翌日清晨,我打开装鞋的锦盒一瞧,被骇了一跳。
只见盒子里放着几张给死人烧的纸钱。
更诡异的是,绣鞋褪成了灰白色。
就像……人被吸干了血一般……2.我连滚带爬地去求见贵妃。
“娘娘……冷宫西殿里住的究竟是……”贵妃娘娘神色复杂地看着我。
屏退旁的宫人后,她幽幽地叹了口气。
“西殿住的,不是活人。”
我抹了把冷汗,想到自己跟死人睡了一晚,就觉得通体恶寒。
约莫是怕我推却这差事。
贵妃亲手将我扶起,讲了送鞋背后的故事。
她说,冷宫西殿住的两人,分别是她的心腹宫女杏雨,和杏雨的孩儿。
他们如今都已亡故了。
杏雨生前貌美,又生了双漂亮的小脚。
当年引得一个侍卫倾慕。
他送她一双红绣鞋,说日后愿娶她为妻。
就此,他们两厢情好,私定了终生。
借着侍卫职位之便,两人常在冷宫幽会。
可那侍卫是个没心肝的。
明知道宫女侍卫私通是大罪,还哄着杏雨破了身子。
待杏雨有了身孕后,他慌神了。
他死不承认孩子是自己的,就此把杏雨晾在了一边。
杏雨整日抱着那双绣鞋以泪洗面。
贵妃又气又心疼,命人把那侍卫抓来,将他骟成了阉人。
那侍卫没机会找贵妃寻仇,便把气撒到了杏雨身上,偷偷将她杀害了,一尸两命……自那以后,冷宫就时常会飘出来不干净的东西。
而贵妃也离奇地病了,精神一日不如一日。
她求医无果,便找卦师来瞧。
说是杏雨生前怨念太深,如今已生下阴胎,和孩子一起成煞了。
煞害人先弑亲,她生前是孤儿,所以心中舍不得的人只有贵妃,会忍不住拉她一起走。
天长日久,贵妃的精气就会被他们吸干。
要化解她的怨气,便需要找到她执念最深的东西。
找个八字过硬的处子,每日夜里将东西送过去。
每日不可间断,直到他们母子怨气消散。
否则,贵妃就会有危险。
而那鞋和锦盒上的血,都是鸡鸭的血。
为的就是掩盖住我的气息,叫杏雨母子以为我不是活人,便不会害我……贵妃淌了两行泪,歉疚地看着我。
“这差事难为你了,你还愿意继续送绣鞋吗?”
我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荷包,点了点头……3.入夜后,贵妃给了我一双新的绣花鞋和提篮。
可我一踏进冷宫,便瞧见月下坐着一位放浪形骸的年轻侍卫。
他敞着襟口,脸白得有些异于常人,像是没有血色一般。
凑近一瞧,竟是我的远房表哥宋长生。
一瞧见他,我就跟霜打了一样。
年少未进宫时,我们也算是青梅竹马。
我那时对他一见钟情,羞涩地对他吐露少女心事。
可他高高在上,并不搭理我。
如今,却是他先开了口。
他的眼珠迟钝地转了转,看向了我手里的锦盒。
“表妹,你也是来送鞋的吗?”
他的声音似乎比从前尖细了许多。
听他的意思,之前也有人来送过鞋。
我没多想,瓮声瓮气地回问:“你,你怎么在这?”
他直勾勾地看着我。
“我早就进宫当差了,这几日轮到我在此处值守。”
“我提醒你一句,送鞋不是什么好差事,这里不干净。”
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好差事。
若不是为了那一千两,谁愿意来这里。
于是我浑不在意地摆摆手。
“这就不劳表哥费心了。
就算天上下刀子,我也要送。”
见我态度坚决,宋长生也无可奈何。
“你执意如此,出了事可别后悔。
不过你晚上若是害怕,可以到东殿去。
那里也荒废着,到时候只我们两个人。
我抱着你,保护你可好?”
说着,他惨白的手就要落到我肩上。
“不,不用了。”
我连忙往后一缩,红着脸逃也似的钻进了西殿。
怎么一别数年,他对我的态度天差地别?
听他方才的话,颇有引诱我的意思。
还没等我想明白,左间那道稚嫩的声音又传了过来。
“娘,送鞋的又来哩。”
右间应了声:“送个鞋,还要住在这里。”
我依旧没敢作声,和衣偃卧在门口。
突然间,一阵风起,将门吹开了。
宋长生依旧在树下坐着,一副轻浮的样子。
他盯着我,把轩敞的衣襟又往下拉了一大截。
那姿态仿佛娼男妓引诱宾客,但他动作缓慢而奇怪,像是提线木偶一般。
我心里有些纳闷。
不明白他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。
想着想着,眼皮逐渐变得沉重……恍惚间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靠近我。
我猛地睁开眼,正对上一张快要贴到我脸上的、玉雪可爱的小娃娃的脸。
他正踮着脚看我。
这是谁家的孩子?
那孩子冲着我咯咯直笑,抱起我身边的绣鞋就往外面跑。
我心里急得很。
他要是触怒了厉鬼,怕是要没命。
我急忙起身关门,却被不远处的宋长生喝止:“别关门!”
他直直抬起手臂,指着我后面。
“表妹,小心你身后!”
情急之下,我忘记了贵妃的叮嘱,猛地回了头。
那小孩竟站在我身后。
门外的宋长生没再说话,把自己关进了东殿。
小孩不跑了,也不跳了,只阴恻恻地看着我。
时间仿佛在那一霎静止。
他粉嫩的脸一寸寸蜕变成惨白色。
漆黑的瞳仁迅速扩散,诡异地占据了整个眼眶。
他没有张口,嗓子里却传出了尖锐的声响。
“谁呀?”
右间的声音答他:“是送鞋的哩。”
他发出了尖细的笑声,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。
“不是送鞋的哩。”
我暗骂自己蠢,不该回头。
于是我踉跄着往后退,却不慎撞在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上。
一条滑腻冰凉的东西卷住了我的颈子。
我低头一瞧竟是一条血红的舌头。
舌头的主人踮着脚腾挪到我面前。
我吓得魂飞魄散。
那是一个头发长到脚的女人。
她嘴唇猩红,通身肌肤像白墙一般。
死鱼一样的眼睛里只有米粒大小的黑眼仁。
剩下的部分都被流着血的眼白覆盖。
如果没猜错,这便是杏雨。
她放开我,踮着三寸小脚去锦盒里找鞋穿。
找到绣鞋后,她盯着我笑了起来。
嘴角直接裂到了耳根。
“是送鞋的哩。”
小孩摇了摇头,凹陷漆黑的眼睛仿佛魔窟一般,随时要把我吸进去。
“都说了,不是哩。”
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:赶紧跑!
趁他们还没发难,我一个箭步冲向了门外。
可冷宫的门却像焊死一般,死活打不开。
杏雨母子正垂着头,以诡异的姿势,并排朝我逼近。
他们都踮着脚,移速却极快。
眨眼间与我只有咫尺之距。
突然间,宋长生所在的东殿门开了。
我顾不上多想,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。
好在杏雨母子没再跟过来。
殿内黑漆漆的,宋长生没有点烛火。
我气喘吁吁地呼唤着:“表哥,表哥!”
回答我的只有空荡荡的回音。
我一转身,发觉宋长生就站在我身后,正呆呆地看着我。
他的脸跟死人一样灰败。
我被吓了一跳,捂着胸口埋怨道:“你干什么啊表哥,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吗?”
我掏出火折子,看见光好心安些。
宋长生却害怕地后退了两步。
借着月光,我清楚地瞧见他一脸惊恐。
“不要点!”
我只觉得奇怪,“为什么?”
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转移了话题。
“事到如今,你总该信我的话了吧,你真的不该来送鞋。”
我撇撇嘴。
“要不是你,我也不会忘记贵妃的叮嘱。
在西殿回了头,然后才惹到了那些不干净的东西。”
宋长生有些生气了。
“你就那么信贵妃的话?
索性我就跟你说个明白。”
贵妃怕煞弑亲,便想用你的命,抵她自己的命!
待你送满一个月的绣花鞋,你的精气估计也就被那对母子吸完了。
届时她们怨气消散,你枯骨黄泉……上一个送鞋女就是这样殒命的。”
听完他的话,我只觉得头皮发麻。
透过窗子上破损的铜镜,我看见,一个小小的黑影正骑在我脖子上。
像是在吸吮什么东西。
而我的脚后跟微微抬起。
底下踮着的,是杏雨的三寸金莲。
4.杏雨咧开嘴冲我笑着。
我被吓得魂飞魄散。
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脖子和后背,试图将他们甩开。
宋长生拉起我的手就要往西殿跑。
我惶急地掰他的手。
“我们去那鬼地方做什么?”
可他的力气大得惊人,我竟死活挣不开。
他不由分说把我往右间的棺材里推。
“快钻进去,棺材里阴气重,能掩住活人气息。
这样他们就找不到你了。
记住,明晚千万别再来送鞋了!”
看着即将扑过来的那对母子,我别无他法,只好乖乖由着宋长生盖棺。
盖棺的一瞬,借着月光,我清楚地看到宋长生正怨恨地看着杏雨。
他为何会这样看她?
他们二人又不会恩怨。
难道宋长生只是作为表哥,为我这个表妹抱不平?
容不得我多想,棺材盖上传来了厉鬼挠门的声音。
我心跳如雷,默默祈祷着这个法子管用。
约莫一刻钟后,外头竟真消停下来。
我长舒一口气后,开始想宋长生的话是否可信。
除此之外,我心中还另有一个疑惑:明明宋长生也在,为何那对鬼母子却像是看不见他呢?
罢了,等天亮了我再去问他。
就这样,我在棺材里战战兢兢藏了一夜,困极了也不敢睡。
直到天亮后才起身。
只是我找遍了东西两殿,也没瞧见宋长生的身影。
他就像杏雨母子一样,一到白天就消失了。
我只好先去求见贵妃娘娘。
想着宋长生的话,我不敢离她太近,只远远地叩了个头。
“昨夜差事办的不好,请娘娘责罚。”
看到我面容憔悴的样子,贵妃大惊失色。
“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?”
我把昨夜的事如实相告,只是抹去了有关宋长生的部分。
贵妃闻言面色沉重。
“怪不得你瞧着像是被吸食了精气的样子。”
我细细观察着她的神色,试探地问道:“娘娘这话怎么讲?”
她叹了一口气。
“我嘱咐你不要回头,是因为活人肩上有两盏守护自己的灯。
你一转身,那灯便会被吹灭,煞自然会瞧见你,而后吸食你的精气。”
原来如此。
我壮着胆子,又试探了一句:“不知这鞋,奴婢还要送几日?
一个月怕是不够吧?”
贵妃蹙着眉摇了摇头。
“谁知道呢?
杏雨那丫头每日托梦给我,说自己没有鞋子,走不过奈何桥。
可能待她心结疏解的那一日,便不必再送了吧。”
瞧着她情真意切的样子,我倒分辨不出这话是真是假了。
可论地位亲疏,终归都是宋长生与我更近些。
他骗我做什么呢……正当我犹豫着晚上该不该去送鞋时,去宫外采买的小太监给我带了一封家书。
爹跟我说,娘病得更重了,若是能买些好药细细调养着,或许能好些。
我抹了把眼泪,暗骂自己没用。
这一千两我一定要挣,毕竟娘还在等着药钱。
可我也要自己留个心眼,不能白白送了性命。
于是,我混沌地补了一觉后,找了好几个宫人打探杏雨的事。
他们口中所说,跟贵妃告诉我的相差无几。
罢了,左右今天不过是送鞋的第三日,离一个月还远着呢,我还是去吧。
于是在天黑后我又提着新的绣鞋,叩响了冷宫的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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