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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强娶

发表时间: 2024-11-11
腊月初六,宜出行、宜开市、宜嫁娶。

定远将军府喧闹一整天,直到夜深,依然没有恢复安静。

我身穿花纹繁复的喜服,安静坐在大红色的百子千孙被上,交握在身前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。

传闻中,梁国的定远将军谢灵钧,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。

他只领一万兵马,就横扫了拥有五万骑兵的胡羌族,并在胡羌族唯一的流动水源中投毒,逼得胡羌族举白旗投降。

而我,是胡羌族的圣女。

从踏出族中的那一刻开始,我就在等,等着谢灵钧向我举起屠刀……可他偏偏不按规矩出牌,不仅没有杀我,还把我娶进了门。

“吱呀”一声,房门被推开,我正要紧绷身体,却见进来的是个穿着件水蓝色褙子的年轻婢女。

婢女手中捧着件雪白的纱衣,纤薄清透,难以蔽体。

“将军命你换上这件衣裳,去花园中跳支舞助兴。”

婢女冷冷看着我说道。

我隐在红盖头之后的脸倏然泛白。

虽然不曾期待自己能拥有幸福安稳的洞房花烛,可在天寒地冻的气候中穿着这件纱衣当众跳舞,不仅会令我颜面扫地,我的身体也会被冻垮。

谢灵钧娶我,果然没安好心!

但我没得选择,谢灵钧抓了胡羌族的少族长,我必须救他。

咬牙卸掉新娘妆,强忍着刺骨凉意,穿上纱衣。

不过,临出门时,我还是在外罩了件披风。

婢女拎着灯笼在前面领路,凛冽的冬风穿过回廊,刮在脸上,闷生生的痛。

隐约间,有欢声笑语传入耳畔,四周皆暗,唯独结着薄冰的湖岸边,灯火透亮,熠熠发光。

而人群正中间,是一个身形高大的英俊男子,他穿着大红色吉服,懒洋洋地坐着,修长的手指轻执酒樽,侧脸含笑,温柔而多情地把杯中酒水倒入跪在他身旁的姑娘嘴中。

姑娘含了酒,伸出素白的手腕勾住男子的脖颈,朱红的樱唇微微嘟起,风情万种地迎上前。

奢靡香艳的场景,刺痛了我的眼。

我盯着谢灵钧,身体激动得直颤抖,眼眶泛红,嘴角却扬起笑容:“灵钧。”

原来谢灵钧,就是谢灵钧。

是我苦苦思慕了六年的男人。

听到声音,谢灵钧抬眼看过来。

对上我的视线,他敛起笑意,脸色转冷,声音更是锋利刻薄:“还愣着做什么?

脱掉外衣,去湖上跳一支舞,给我们助兴。”

我踉踉跄跄地冲上前,用力推开那个欲以嘴哺酒的姑娘,哽咽着抓住谢灵钧的手:“灵钧,是我啊,我是阿乐啊,你真的还活着呢,太好……。”

谢灵钧轻“啧”一声,没等我说完,就满脸不耐地将我甩开。

哪怕我因此而跌落在地,他脸上也没浮现出半分怜惜。

“唐苓乐,当初你嫌弃我一无所有,转而投靠胡奴时,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再落到我手中吧?

你不是最擅长用狐媚子的手段讨好权贵吗?

来,我身边这些公子皆是世家子弟,个个贵不可言,若你能讨好他们,下辈子都将衣食无忧!”

谢灵钧记得我,也娶了我,却将我视作倚栏卖笑的风尘女子,让我脱衣取乐?

他明明承诺过,再不会让我受到任何委屈的呀?

我双眼噙泪,拼命摇头:“不是的灵钧,你误会了,我没有……。”

“怎么?

不会跳舞?”

谢灵钧再度打断我的话,眉眼间一片暗沉:“那我要你这双腿何用?

不如打折了罢!”

他的声音饱含戾气,像是恨不能生撕了我,我愣住了。

眼见有护卫模样的人靠近过来,冲我高高举起手中的木棍,我咬牙:“好,我跳,不过你说过以一命换一命,我任你处置,你放了翎羽。”

翎羽,就是胡羌族的少族长。

声落,不等谢灵钧回应,我便站起身,脱掉披风,走向湖面。

我的手掌被地上的碎石割破,艳红的鲜血一滴滴落下,衬得窈窕有致的身段越发勾人。

朦胧细纱笼在白皙的肌肤上,盈盈一握的腰肢在行走间若隐若现,惹得人血脉偾张。

所有人都看呆了。

谢灵钧亦愣了片刻,等反应过来,他霎时大怒,快步走上前将披风重新裹在我身上,再将我打横抱起。

“哎哎哎,谢灵钧,咱们不是说好彻夜狂欢,不入洞房的吗?

这小娘子天生尤物,你若不喜欢,就送给我呀,别直接杀掉,太浪费了!”

湖边的公子哥们见谢灵钧杀气腾腾地抱着我要走,都觉得遗憾,唯有右中郎将家的公子,自忖跟谢灵钧有几分交情,便大胆地扯着嗓子喊道。

谢灵钧眼神微垂,看向安静躺在他怀中的我,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:“等我玩腻,就把她打包送去你府中。”

我张了张嘴,想说我是被八抬大轿、明媒正娶进将军府的嫡夫人,不是可以随便送人践踏摆布的玩物,但为了谢灵钧的颜面,我抿住嘴唇,没有吭声。

谢灵钧把我抱回新房,重重扔在床上。

见他脸色阴沉,我不顾疼痛,急声解释:“灵钧,你听我解释,我没有投靠胡羌族……。”

谢灵钧恶狠狠地掐住我下颚,用疼痛逼迫我闭嘴:“若没有投靠胡奴,你一个生在梁长在梁的人,又怎么可能成为他们的圣女?

你甚至还帮他们改进巫毒,用它反过来谋害梁的士兵……投敌、卖国、攀权附贵,唐苓乐,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恶心的女人!”

我猛地抖了抖,眼泪潸然落下。

想要辩解,可谢灵钧没给我再出声的机会,他揪住我的衣襟,重重撕开。

我痛得痉挛,“呜呜”反抗,但被谢灵钧一一镇压。

他像是要把我给折磨死,实在是受不住,我晕了过去。

梦见了从前的事情。

那是在六年前,西境城中突现一股劫匪,他们公然屠戮抢劫,引得人心惶惶。

而境外的胡羌族趁机举兵侵犯梁国境,致使西境城腹背受敌。

其后,城中副将背叛,烧光城中粮草,导致城中兵民都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。

而西境城是我父亲的封地。

梁国国律规定,但凡遇战,所有将士需共同进退,擅自离开者斩立决。

唐父怕死,见势不对,当即要逃,却又怕被追责,于是把自己年仅十四岁的亲女儿推到战火最激烈的地方。

我在硝烟滚滚,遍是血迹的城墙上,遇到当时还只是个小兵的谢灵钧。

他以自己胳膊为盾,替我抵挡了来自城外的流矢。

只一瞬,我就怦然心动。

那一战,最终是梁国获得胜利。

胡羌族退回沙漠,劫匪全部被秘密处死,我也平安返回家中,只是,我送出去的心再没有收回来。

清醒过来时,我眼眶湿润,身体像是被车轮碾压过,酸痛得厉害,好一会儿才恢复些力气,慢慢地坐起身。

环眸四顾,见自己仍身处于贴满双喜字的新房,可见没有被谢灵钧送人,不由得长松口气。

候在门外的婢女听见响动,推门进来帮我更衣,我便问道:“将军在哪儿?”

“将军正在花园中陪着永宁郡主赏景。”

我攥紧手心,眼底掠过恨意:“哪个永宁郡主?”

婢女本就不耐烦伺候我,闻言当即翻了个白眼:“是郴州候府的三小姐。”

果然是唐漫漫!

我咬牙,迅速整好衣裳,连头发都来不及梳,就拽着婢女快步往外面跑。

我不认识路,得让婢女指路。

虽是寒冬,但花园中绿意盎然,姹紫嫣红,景色十分宜人。

眉目温柔,脸色苍白的柔弱女子站在一株垂柳旁赏莲,突然像是身形不稳般踉跄一下,旁边的谢灵钧立刻伸手扶住她。

两人四目相对,脉脉含情。

我脚底一晃,差点儿跌倒。

可是没人搀扶我,我只能凭着一股怨气,自己站稳。

“姐姐!

你回来了!”

唐漫漫抬眼,看见我,顿时展露笑颜:“我好想你!”

闻言,我冷冷一笑:“是想我怎么还没死吧?”

唐漫漫,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,我是嫡出,唐漫漫庶出。

嫡庶有别,宛若尊卑,唐漫漫本该敬我畏我爱戴我,却因为嫉恨,打小起就格外喜欢抢我的东西。

不管是父亲郴州候的宠爱,还是嫡小姐所拥有的一切殊荣,甚至连我弟弟的依赖,她也要抢……只是,不唐漫漫怎么费心讨好,弟弟依然最喜欢血缘更亲近的我。

唐漫漫怒上心头,命人把年仅三岁的弟弟推入湖中,仆妇们惊慌失措地要下水救他,皆被唐漫漫拦住。

等我闻讯赶来,把弟弟救上岸时,他已经没了气息。

母亲郴州候妃一直体弱,得到消息,连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,就双眼一闭,跟着走了。

我在同一天痛失两个亲人,却没得到半句安慰,而郴州候偏信唐漫漫,始终觉得她是个善良的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的姑娘,怎么都不信她会害人。

可我不依不饶地要唐漫漫偿命,郴州候烦透了,没好气地冲我怒喝:“早夭者皆是自己福轻命薄,要怪也只能怪他上辈子作孽太多,你娘更是个痨病鬼,早晚要断气,与漫儿何干?”

那一瞬,我才真正明白,这个世上,已无我的亲人。

我收起软弱,等到母亲跟弟弟出殡,将偷藏在身上的剪刀捅入唐漫漫的心脉。

再然后,我就被赶出了家门。

自那以后,我再没回过郴州候府,只偶然听闻唐漫漫落了个体弱多病的后遗症,甚少走出王府……倒不知她是如何跟谢灵钧结识?

“姐姐,别这样诅咒自己,我知你当年是骤失亲人,心里过于痛苦才会失去理智,我从不曾怨你。”

唐漫漫双眼含泪,闲花照水的模样,简直我见犹怜:“我已经说服父王,他不再怪你,你跟我回家吧?”

家?

家中族谱里已经划掉我的名字,我哪里还有家?

“别装了,你不嫌累,我还觉得刺眼睛。”

我漠然看着她,脸上没有一丝表情:“冤有头债有主,母亲跟三弟到底是因谁而死,你我都心知肚明……若再给我一次机会,我依然会把你送去地狱!”

唐漫漫满脸害怕地往后退。

谢灵钧则往前走了一步,挡在她身前,再冲着我厉声冷喝道:“你若不能好好说话,就闭嘴滚回去!”

胸口一痛,我凝着坚冰的眸子里,渐渐浮现出悲意:“灵钧,你曾说过,会护我周全,再不让别人欺我、辱我、抢夺我拥有之物……。”

唐漫漫抢走了我的全部!

血脉亲人、身份地位、甚至连永宁郡主这个封号,本都属于我!

他应该站在我面前,跟我一起敌视唐漫漫才对啊!

谢灵钧发出一声冷笑,却当着我的面,温柔地握住唐漫漫的手:“漫漫不是别人,三年前西境城被胡羌族攻破,我差点儿死在城郊的乱葬岗,是漫漫救我回来,是她替我解毒、照顾我、喂我喝药,是她把我从黄泉拉回人间。”

我猛地瞪大眼睛,不敢置信地看向他:“你说什么?”

“呵。”

谢灵钧嘲讽地看着我,“而那时候你在做什么?

你贪生怕死,投靠胡奴,你嫌我身份卑贱,不配与你为伍,转而勾搭胡奴的少族长领羽……唐苓乐,背信弃义的人是你,不是我!”

“我没有。”

我含着泪,拼命摇头:“三年前是我把你从尸山血海中翻找出来,是我带着你……。”

“啊!”

话未说完,唐漫漫突然抬手捂胸,满脸痛苦地弯下腰。

“漫儿,你怎么了?

是不是心疾又犯了?

来人,快去找付太医!”

谢灵钧登时焦急,抱起唐漫漫就要离开,我抬手揪住他的衣袖,想让他听完我的解释,可谢灵钧厌恶地将我挥开。

在垂柳旁边,是结着冰的湖水,我猝不及防间被推得往后退了两步,然后“噗通”一声落了湖。

谢灵钧回眸看了一眼,脸色大变,当即就要去救人。

“将军,快去救姐姐。”

唐漫漫马上抬手抓住他衣襟,哪怕自己的脸色苍白得像是马上就要断气,却软声替我求情。

“别管我,我的命不重要。

姐姐是胡羌族的圣女,两国刚刚休战,万不能再起纷争!”

这一字一字,皆是在剜谢灵钧的心,提醒他我早已背叛的事实!

“快救夫人上来!”

他眼神转暗,命仆人下湖救人,自己则大步抱着唐漫漫离开。

唐漫漫把脸藏在他怀中,嘴角微扬,露出个奸诈又得意的笑容。

我没让任何人靠近,自己哆嗦着爬上岸。

花园里早已没有谢灵钧的身影,空气中只残留着冰冷刺骨的寒风,刮得我痛不欲生。

三年前,我被郴州候赶出家门,因时辰太晚,已经宵禁,不能随意在街上行走,便想着用身上的佩饰换些银钱去客栈投宿,却听闻胡羌人再度卷土重来,围了西境城。

彼时谢灵钧已右迁至校尉,负责守卫西境城的西城门,我焦灼等候一夜,待城门一开,立刻雇车,前去寻他。

我已经失去所有,只剩下他,所以哪怕是死,我也想跟他死在一起。

只是,自上次战争,郴州候就把王府搬到自己封地中离西境城最远的城池,路途遥远,行程艰难,等我终于抵达西境城,昔日高耸的城墙变成残垣断壁,墙头高悬着胡羌族的族旗……城破了。

侥幸逃过一劫的百姓们说,将士们皆奋战到最后,无一人投降,而他们的尸首被胡羌人抛尸在城郊的乱葬岗。

我哭着跑到城郊,徒手翻动着堆积如山的尸首,从旭日初升翻到暮色四合,终于找到谢灵钧。

他还活着。

可也跟死了差不多,他身上不仅满是伤口,还中了胡羌族的巫毒……若不及时解毒,他必死无疑。

为了救他,我乔装打扮,重新混入西境城,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法子替谢灵钧续命,却又因为正被胡羌族追赶,不得不匆匆将他安置在一处隐秘的竹林。

自己则冲出去做靶子,引胡羌族的追兵离开……我不懂,明明救他的人是我,为他吃尽苦头的人也是我,即便他当时昏迷不醒,可唐漫漫又不在西境城,他怎会错将唐漫漫视作救命恩人?

我带着一身水渍回到新房,正要换身干净衣裳,忽然“嘭”地一声,房门被人用力地推开。

“唐苓乐,你好生歹毒!”

谢灵钧带着寒气走进来,用力抓住我的手:“张太医说漫儿中了毒,是不是你对她下毒?”

“我知你懂岐黄之术,又跟擅长巫蛊的胡奴学习三年,能在无形中置人于死地,可漫儿是你的亲妹妹,一心为你着想,你到底得多狠毒,才能对她下此毒手?”

我痛得皱眉,但没有发出一句呻吟。

看着他布满寒霜的脸,以及憎恶不已的眼神,心神一阵恍惚:“灵钧,我没有负你,没有投靠胡羌族,没有下毒……。”